伊万醒在一小片朝霞里，鎏金色是温热的，正投进他的眼。他竭力聚焦着视线，下意识躲着王耀试探鼻息的手，偏头时牵动皮肉，扯地颈上刀痕蚁啮似地细密密发疼。

　　“他没死啊。”

　　有人掀帐进来，带了一身寒气，恰巧看见伊万偏过头去，随口提道。

　　王耀见他甲胄戴得整齐，没有再歇息的意思，便低头绑紧了臂缚，漫不经意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　　来自远东的热浪终归也淹在了细雪里，这是场残忍的冬日，强硬地剥离着人的欲念。伊万听见他敷衍似的轻嗤，却不懂得寓意几何，愣怔间王耀却早已起身，回过头同身边人道：

　　“不成气候的狗崽儿罢了。”

　　“回撤吗？”他又问。

　　“回撤，他们已经败了，没必要逗留。”

　　“那他怎么办。”王耀皱眉。

　　“丢出去，”他微顿，“你还想带他走不成？”

　　王耀一时语塞，眉心隆起了小山。伊万看不明晰，只觉得他周遭气氛似乎阴郁下来，很是莫名。

　　“多留两天吧，和基辅罗斯谈谈，然后那边来接他。我们遣人去送未免有些不妥，他又不是犯人，”他语气生冷，“还有事？”

　　“没有，您快些准备，将军在等。”那人面色一僵，瞧上去有些恼意，却只是快步又退出帐去。

　　“你和我是一样的。”王耀没有理会那人，只是垂下眼睫，毫无征兆地开口，话里内容却叫伊万有些摸不着头脑。莫斯科公国与金人的西北接壤，但他也只能勉强理解这略为陌生的语言。

　　王耀像是看出他的迟疑，矮下了身，放缓语速指自己重复道：

　　“我们，一样。”

　　“对吗？”

　　像是又有些不确定，企图向伊万征得一个肯定答复似的，他如是发问道。细软的发丝垂下来，让伊万误以为那些小东西要扫到自己了，甚至还有些痒。他不由地眯起眼，两颗玻璃珠子滚了滚，哑声应出一个音节：“嗯。”

　　伊万偏过头，想躲开这种异样的瘙痒，可王耀没觉察地又探手触上他颈边的嫩红的、翻着新肉的刀痕。

　　很烫。他想多停留一会儿。

　　而负伤的可怜人却瑟缩了下。

　　“冷么。”王耀轻声问，倒也没想着得个回应，径自捞过一旁的手炉放近了些。可他怎么会怕冷？这种气候，伊万要比王耀习惯得多，他背脊上已渗了涔涔的汗，还不肯拒绝。

　　伊万这次将来自东方的同类看得分明，无论是轮廓还是一对透亮琥珀里的莫名悔意，都被他尽数纳入眼中。

　　当初的伊万并不懂得，王耀为什么不索性毁了这片破败荒地，为什么不干脆让自己死个彻底。当真是轻视么？亦或者…是垂怜。

　　显然，尚且年幼的孩童并不懂得王耀这种矛盾的心理。即便对方依旧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，数千年的仁德思想也照是刻进骨子里的，纵然到了他这时已是变了味——但倘若早些知晓伊万并非如常人那般会即刻毙命，他也不至于多“杀”一个孩子，还让人家反倒因着自己那一刀白遭了这么些罪。

　　思及此处，王耀却不由暗笑：不过只是为了图个心安，说到底也是伪善惯了。有些事做过便是做过，早年间留下的“好传统”反倒教人学会了拿责任作借口，拿道德当慰藉。事实上，迟来的弥补又有什么用呢？

　　伊万与他视线相对，又迅速错开了眼。王耀只当是小孩子负气，倒了碗热腾腾的糙茶，便重新退了出去。